新品種已到,新疫苗到未?
流感新品種的出現,港人司空見慣。事實上,任何能夠快速變種的病毒,新品種都會不斷湧現,這是自然法則。最近,在法國巴黎,一位來自非洲喀麥隆的六十二歲婦人被發現擁有一新品種的 HIV 病毒;作此發現的科學家提議把這新品種稱為「HIV-1 Group P」[1]。
什麼?繼 SARS、H5N1、H1N1 之後,又來多一個什麼什麼什麼……神創造人,又同時創造這麼多病毒來折磨人,這不是「天意弄人」是什麼?
稍安勿燥,即使你認為神在玩弄你,我卻不敢玩弄我的讀者。拋出一個專有名詞在你面前,斷不是「拋書包」這樣膚淺。坦白說,如果你大概明白H乜N乜代表什麼,以上那個 HIV 乜乜乜根本難不到你。「H5N1」是指擁有第 5 類 H 蛋白和第 1 類 N 蛋白的流感病毒,對於首次接觸這名稱的人,這是四件新資訊。「HIV-1 Group P」,只要懂得基本常識和英語,頂多只含兩件新資訊:「1」和「P」。
流感病毒分 A、B、C 型,愛滋病毒也分 HIV-1 和 HIV-2。流感之中,A 型最為廣泛傳播;世界各地的愛滋病毒也以 HIV-1 為主,HIV-2 通常只在非洲流傳,而且其致病率也比前者為低(染有 HIV 未必引致 AIDS)[2]。流感從各種家畜和家禽傳給人類,兩款愛滋病毒也是來自不同的猴子。HIV-1 源自黑猩猩(chimpanzee),HIV-2 則源自一種名叫 sooty mangabey 的猴。當初怎樣染上,無人確切知道,但無獨有偶,兩種動物都會遭當地人獵食,甚至飼養[3],就像我們養雞和養豬一樣。
HIV-1 之下,還細分為 group M、N 和 O,正如甲型流感會細分為H乜N乜,分別是愛滋病的組別不是以表面蛋白來劃分,而是以基因。嚴格來說,M 和 N 的來源確定是黑猩猩,group O 的源頭仍不清楚。三個英文字母的由來頗有趣。驟眼看,想必是以「M」開頭,以後的新增組別順序。至於為何以「M」為首,則是另一個疑惑。實情是,早期發現的愛滋病毒,基因相近且常見的那一「系列」被稱為 Major 或 Main,另一群基因偏離主流且較罕見則被稱為 Outlier,「M」和「O」就是這樣出現。後來,發現一新品種,其基因不像 M 也不像 O,於是名為「N」,意即 non-M/non-O[4],一個不大有想像力的名字,卻妙在「恰到好處」,組成連續的三個字母。
最新發現的那個品種很明顯是「三不像」,於是被命名為「P」;所有新品種以英文字母順序命名,現在已是行內的共識[5]。從基因判斷,HIV-1 Group P 夾在 N 和 O 之間,這點無甚驚喜。意外的是,跟新品種最近似的不是任何已知的 HIV,也不是黑猩猩身上的病毒,而是大猩猩(Gorilla)的病毒。換句話說,group P 可能源自大猩猩。[1]
只是「可能」,不是確定。假設老師望著兩份十分相似的家課,她不能肯定究竟是左邊抄右邊,還是右邊抄左邊,抑或他們都是抄不知從何而來的第三份。可能是黑猩猩傳給大猩猩,然後大猩猩傳給人,也可能是黑猩猩同時傳給人和大猩猩。除非在黑猩猩身上找到和 group P 相似的病毒,否則兩個可能性也不能抹煞。新病毒能夠有效地於病人體內滋長,說明經已適應人體的生理,而且病者在原居地沒有接觸過猩猩等動物,表示她很可能是被人傳染。科學家認為,此新型愛滋病毒很可能已經在人類之間流傳。[1]
現今思維,每遇病毒,必思疫苗。發現 HIV 廿五年後的今天,疫苗在哪裡?去年,兩種愛滋疫苗曾進入臨床實驗階段,可惜兩者都失敗,不單不能引起預期的免疫反應,其中一種看來更會增加染病的機會。[6,7]
HIV 難以對付的原因之一,是它們懂得如何「避開」抗體。病毒不能自我複製,必須借助人體的細胞。進入細胞的首要條件,是病毒表面的蛋白必須跟細胞表面的某些蛋白吻合,這未必足夠,但是必須。流感病毒感染上呼吸道,是因為它跟那裡的細胞的表面蛋白吻合。愛滋病毒感染白血球(記著這點,下面有用),是因為它跟某些白血球的表面蛋白吻合。如果細胞的表面蛋白是匙孔,病毒的表面蛋白就是鑰匙,兩者必須吻合,病毒方可入內。抗體之所以能夠幫助抵抗病毒,也是因為和病毒的表面蛋白吻合。當抗體與病毒的表面蛋白結合,鑰匙變形,病毒自然無法進入細胞。HIV 的不平凡之處,是懂得以其他蛋白或糖份「保護」鑰匙,把其包得「密實」,抗體便不易發揮作用。即使找到有效的抗體,由於 HIV 變種很快,難保一勞永逸。[2]
抗體不濟,免疫系統還有另一道板斧,就是靠白血球殺死那些遭感染的細胞。有病細胞的「相貌」有異於正常,但是白血球必須見過「異相」的細胞以後才懂得對付,正如警察必須見過毒販的模樣,才知道毒販究竟是什麼模樣。警察憑經驗認出不法份子,白血球憑疫苗「學習」被某類病毒感染後的細胞是什麼模樣,注射疫苗就像替白血球提供經驗。精明的讀者問,HIV 感染的正是白血球,現在豈不是要白血球「學習」自己染病後的模樣?這問題帶出重要的兩點。首先,HIV 感染的對象和那些殺手白血球,其實是兩種不同的白血球,我們姑且稱前者為 H 白血球,後者為 K 白血球。換句話說,K 要學習 H 生病後的模樣。其次,在 K 學習的過程中,H 必須幫上一把(這是免疫系統的運作程序,篇幅所限,不贅),但是 H 的活動又會反過來增加自身被 HIV 感染的機會(這是 HIV 的特性)[6]。寫到這裡,我感到頭昏腦脹……
如果你不明白,這是正常的。不騙你,我也不明白,連科學家也不大明白。如果他們明白,便不會廿五年也未見疫苗;如果他們明白,那兩個臨床疫苗試驗便不會以失敗告終。愛滋病是免疫系統的疾病,用疫苗「訓練」免疫系統去對付一個對付免疫系統的病毒,看似自然不過;想深一層,既然那病毒是癱瘓免疫系統的能手,它是否比我們更了解我們的免疫系統?無論如何,過去科學家那種「不求甚解」、以為把部份病毒蛋白放進體內便能夠「自動」免疫的心態已不管用;愛滋疫苗的失敗,暴露了我們對免疫系統的一知半解,好讓學者們思考未來研究的方向。[6,7]
(2009 年 8 月 19 日 香港信報副刊)